居民区里的十来栋楼都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建的，清一色的5层小楼，一楼是杂物间，二楼才开始住人，因为日久年深，当初白色的外墙早已泛黄，这里家家户户的阳台都装了护栏，铁制的护栏被雨水腐蚀地锈迹斑斑，铁锈随着雨水在暗黄的墙面上淌出了一条条不规则的褐色锈迹，加上刷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灰色防水涂料，从远处看，这些楼就像老人满是褶子的脸上随意贴了几块狗皮膏药。

今天天气好，居民楼里的许多老人都搬着自家的椅子坐在树荫下闲聊，老陈头从他们身边经过，他七拐八拐地走到一栋楼前，这栋楼的一楼杂物间基本都是铁门，唯独靠西的一间却是一扇老旧的红色木门，时间久了木门上多处漆皮都已开裂脱落，露出了原来浅绿色的底漆，门是敞开着的，老陈头喊了一声“有根”，也不等有人回应便走了进去。

这种一楼的杂物间层高很矮，老陈头每次进来都要下意识的缩着脖子佝着腰，他进了屋就感到一阵阴凉，空气里透着一股霉味儿，这是一个十来平米的大通间，屋中就摆了几样家具，左侧靠墙是一张一米二的铁床，对着床一侧的老式柜子上摆着一台32寸的电视，最里边靠墙立着一个深褐色的旧式衣柜，右边是一间窄窄的卫生间，低矮的天花板上满是深灰色的霉斑。

此时虽然是白天，但屋里还亮着一盏钨丝灯，黄色的灯光下一个头发皆已花白的老者正靠在藤椅上，老陈头口中的“有根”正是这人。有根看起来颇为粗壮，挺着个大肚子，上身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军绿色背心，灰色的齐膝短裤下只有一条腿，另一条腿却是齐膝盖没了。

他全名梁有根，和老陈头是同乡，又是同一年去当的兵，巧的是刚好又分在一个班里，所以两人在部队时就像兄弟一样，退伍后两人先后又都选择了这个离老家最近的城市定居下来，这几十年来两人时常小聚，自打退休后，老陈头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过来陪他喝酒聊天。

梁有根看到老陈头进来也不招呼，只是淡淡地说了句：“你来了啊。”老陈头应了一声，自个动手从门后拿出一个小折叠桌来，展开后将带来的酒菜放在桌上，随后又从柜子里拿出两副酒杯碗筷来。

梁有根看了一眼桌上的酒，说道：“前两天我还寻思着，你下次会不会又提着二锅头来，结果还真是，得了，下回我出钱，你给买瓶好点的酒成不成？”

老陈头笑了笑，说道：“可以，你出钱买五粮液都行。”

梁有根笑骂道：“你个老小子还五粮液，茅台你要吗？”

老陈头递过一双筷子，给他倒满酒，说道：“当然要，你给钱我现在就去买。”

梁有根骂道：“给你个大头鬼，尽想好事。”

两人说笑了几句，老陈头从袋子里拿出三个塑料盒，里面装的是猪耳朵、花生米和捆鸡，二人就着菜，举杯对饮起来，一会儿功夫，一杯酒就已下肚，有根瞧着老陈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，便问道：“你今天状况不对啊，想什么呢？“

老陈头本来就是想让老友帮忙拿主意的，便将前几日和儿子通电话，接着后面银行打电话过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，只是他向来不善言辞，讲起来不免磕磕绊绊。

听他说完，梁有根重重地一顿酒杯，怒道：“他都叫你不要管他了，你还理这兔崽子干嘛，他出去这么多年，回来看过你几次？给你打过几次电话？连你生病住院他都不管不问，你还帮他干嘛？你吃饱了撑的啊！”

老陈头欲待解释，梁有根又愤然道：“你自己想想！这么多年，这兔崽子在家里陪你过过几个年？有两个吗？没有吧？好不容易上次回来一趟，几句话不合就拍**走人，最后还不是丢下你一个人过年！你不会就忘了吧？打他骂他又怎么了，这是他对你又吼又叫的理由吗？反了天了他！老话说得好，不打不成器，棍棒底下出孝子，我要是你，知道这兔崽子长大了会这样对我，哼哼，早就打断了他的腿！”说完，仰头一口喝了杯中的酒。

梁有根左一句“兔崽子”右一句“兔崽子”地骂着，老陈头也不在意，他知道老友年轻时性如烈火，后来身遭变故，性子相较之前已经是收敛了许多。

老陈头先给他斟满酒，才解释道：“上次生病住院这事倒不怪他，我没跟他说，他不知道我生病了。”

“你还替他说话？”梁有根气道：“说来说去也怪你自己，就是打得少了才让他如此肆无忌惮。”说完也不理老陈头，自顾自的夹菜喝酒。

老陈头怔怔地看着天花板，半晌才道：“有时候一想到他这样对我，我也是恼火……”

梁有根插口道：“本来嘛，还理他干嘛！”

老陈头道：“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，我只有他这么一个。”

梁有根轻哼一声，说道：“像他这样，一个都是多的。”

老陈头闷了口酒，叹道：“他妈走得早，从小也没人疼他，我又不懂得照顾孩子，所以……”

有根接过话茬道：“所以你感觉亏欠了他？所以你想着不管怎么样都要帮他，对吧？”

老陈头点了点头。

两人一时都不吭声，各自喝着闷酒，隔了会儿，梁有根一拍大腿，说道：“那你准备怎么帮这兔崽子？这么多钱，你自己那点积蓄肯定不够，我这里还存了两万来块钱，要不你先拿去用吧。”

老陈头摇头道：“不用。”

梁有根以为他嫌钱少，于是点了点头，说道：“也是，加上我这里的钱也还远远不够，要不，再找大毛、有才他们这些老战友借一点？对了！建国他儿子是搞房地产的，应该不差钱，如果你不好意思开口，那我帮你去向他们借！哦，还有你老家几个兄弟也可以问问看。”

老陈头道：“我都想过了，借的钱肯定是要还的，而且这也不是一点钱，这么大一笔钱我以后根本就还不起，所以……”他犹豫了片刻，缓缓道：“所以我想将现在住的房子卖了。”

梁有根不禁一愣，眼睛顿时瞪得老大，失声道：“卖房子？那你以后住哪？”

老陈头道：“我来的路上也一直在想这事。”他喝了一口酒，接着道：“我想卖了房就搬回乡下老家住。”

梁有根知道他家情况，说道：“老家哪还有房子给你住，你们家祖屋早多少年前不就拆了吗？你那几个兄弟姐妹各自也是一大家子，难不成你想住在他们家里？”

老陈头道：“我想的是在镇上自己租个房间住。”

梁有根喃喃道：“回去……租个房间，这，这怎么过嘛!”

老陈头苦笑道：“还不是一样过，反正我这个年纪在哪不都一样。”

梁有根道：“那不一样！”他盯着老陈头，面色郑重地道：“老陈，你可要想好了啊，这事开不得玩笑，你已经不是小年轻了，年轻人错了就错了，大不了可以从头来过，你可是六十好几的人了，也就这一套房子，钱又没钱，一旦这房子卖了，可就没有一点退路了，你为这个兔崽子这样做值得吗？”

老陈头何尝不知老友这番话说得有道理，这也正是他一直拿不定主意的原因。

梁有根越想越觉得不妥，忍不住又劝道：“这么大的事你一定要慎重！千万别这么快做决定，再想想，再想想。”

老陈头沉默了半晌，才无奈地道：“想过了，可是真没有其他办法了。”说完，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剩酒。

梁有根也不知该怎么劝了，只是不住地摇头，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。

老陈头看着眼前这几十年的老友，心中不舍，开口道：“有根，你要不和我一起回？”

梁有根想不到他会有此一问，不禁呆住了。

老陈头道：“你不也有几个兄弟在老家吗，我们可以住一块，做个伴，相互间也有个照应。”

梁有根喃喃自语：“一起回，一起回……”

此时正值晌午，屋外的知了撕心裂肺地叫个不停，梁有根环顾屋内，简陋破旧的陈设在屋外强光下更是显得暗淡无光，他看向老陈头，咧嘴苦笑，拍了拍自己那条断腿，落寞地道：“我现在这个样子，你告诉我，我怎么回得去？”

小说《暮光里的童谣》 第6章 试读结束。